逃离家庭、逃离前夫、故乡:一个盲人女按摩师的三次“出逃”

时间: 2023-08-23 11:26:08 |   作者: 球彩直播安卓下载 1

  比如惨无人道的家暴。刑满释放的叔叔会在早上踹开她的房门,把她用电线绑起来,通上电,让电流“咬”遍她的全身。许多年后,杜爱有还清晰地记得那种“青蛙在身上跳来跳去”的感觉;

  比如一段形同交易的婚姻。那个大她22岁、下半身瘫痪的男人不会采取任何避孕措施,几乎每年,她都会怀孕。

  比如和健全人爱而不得的失落。她担心对方看到自己摸索着扒拉饭菜狼狈不美的样子。身边那些盲人和健全人的结合,“绝大多数都不幸福”。最终她亲手结束了这段感情。

  这33年,杜爱有不断逃离,逃离家庭,逃离前夫,又从海南一路“逃”到了北京。

  现在她是按摩店里的“杜师傅”,在这里,她品尝到作为一个人的滋味。客人会跟她说“谢谢”“辛苦了”,杜爱有觉得,她终于用自己的双手挣来了身为一个人应得的尊重。

  按摩到一半,杜爱有突然起身,快步走到门口,精准地摸到开关,把灯打开——她总是忘了这事。屋子亮了,可杜爱有还是什么都看不清。她很早就瞎了,眼窝深陷,左眼球坏死,瞳孔翻到了眼眶上方——她一岁那年患了眼疾,双眼失明;幼年时又被叔叔毒打,磕到桌角,眼球彻底被磕坏。

  这个33岁,有着小麦肤色的按摩师总会在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强调,这三个字的意思是“拥有很多很多的爱”。这是她六岁时才有的名字。六岁前,别人都唤她“瞎子三儿”,因为她眼睛看不见,在家里又排行老三。现在在按摩店,别人喊她“杜师傅”。

  和这个城市的绝大部分盲人按摩师一样,杜爱有极少出门。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她不用总换衣服,一件白色大褂几乎能穿一整天。最近最近一段时间得做核酸,每隔一两天,她都要摸索着到半公里外的核酸点。盲道上停着共享自行车,她用盲杖探路,花十分钟走完那500米。到了核酸点,按照医护人员的吩咐递上身份证、张开嘴,“他们用那个哗啦哗啦的东西捅一下就好了”。

  然后她径直回到店里,吃住都在这个五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。杜爱有说她喜欢北京,这是小时候奶奶经常念叨的地方。每回奶奶在街上捡到别人扔掉的酒瓶子、饮料瓶子,都会攒起来,对她说,“奶奶卖了换钱,带你去北京看眼睛”。北京,就像是个遥不可及的圣地,容得下一切奇迹。

  5月,按摩店和整座城市一起静止了一个月,不过杜爱有觉得也还好,日子紧紧巴巴地总还过得去。这一个月,她每天学中医、学《易经》,“别人用眼学,我是用心学”。她还心疼做核酸的医务人员,“他们和我一样,都是这个社会的服务者。服务行业真不好做。”

  如果没点儿坚忍和泼辣劲儿,杜爱有很难在这个行业干那么久。前两年,她还跟所在小区的物业经理“干了一架”。经理拿着卡说要按摩,“可别人已经提前约好了,怎么能让你插队呢?你是这个小区的老大又怎么样?”杜爱有一点儿不服软,她先是跟对方吵,吵急了,抄起按摩床上的枕头甩过去。最后闹到民警来了,批评教育了对方一通。

  1989年,她出生在海南省海口市长流镇,上面有两个健全的哥哥。奶奶告诉她,说她出生的时候,全身被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,像是一个裸色肉球。刚生产完的母亲大惊失色,觉得这是像哪吒一样的怪胎,预备等自己能下床走路了就把“这个肉球”扔到村里的山上。是85岁的曾祖母救了她一命——曾祖母扒开了裹在她身上的那层薄膜,露出一个蜷曲的婴孩,“这是个好命孩子啊,你扔她做什么?”

  但没几个月,计划生育办的人上门了。她算是超生儿,按照当地政策,他们家要被罚一万多块钱。母亲把这笔账记在了杜爱有的头上,对她的恨意又加上了一重。

  一岁多时,她得了眼疾,双眼通红,大哭不止。母亲去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那里买了包草药,带回来给她敷眼睛。眼睛被草药严实地包裹住,剧烈的疼痛让她嚎啕大哭。奶奶劝母亲,不要再用这种来路不明的草药给孩子治眼了。母亲冷冰冰地说,她要是瞎了就是她的命,和自己无关。

  本来这些事情杜爱有都不会知晓——这都发生在她没有意识没有记忆的蒙昧时期。11岁那年,奶奶临终前告诉了她。那一刻,杜爱有恨极了母亲。

  是打工归来的父亲把她带到了海南省人民医院。在那里,杜爱有遇到了她一生中最感恩的贵人——海南省人民医院院长的朋友,一位“高高大大”的老医师。虽然眼科大夫说她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期,眼睛很可能无法复明,但老医师看她可怜,愿意让她每天来自己家里,免费帮她治眼睛。

  家人每天把她送到老人那儿,她就在那里待上一整天。她记得那位老人总是穿着一双拖鞋,屋子一尘不染——她看不到,但她感受得到。她还记得自己最怕老人拿着手指粗的针管给眼睛扎针。每次眼皮被掀开,她都会哭闹。这时,老人就会用一只手环住她的肩膀,耐心地哄她。“她哄了我整整五年。”

  慢慢地,她凹下去的眼球吊了上来,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了。老人总会拿手指在她的眼睛前摇晃,问她能看到多少。杜爱有看不清具体数字,但能看到手指长长的影子。“我总是说错,是5吗?是4吗?我一说错她就拍我一下,我就在那里笑。她一拿针来我就躲开。她笑,说你看我的手指头看不清,看针倒看得怪清楚!”

  一次,父母如往常一样带她来扎针,她也如往常般在眼皮被掀开时哭闹。或许因父亲在,她那天的哭闹骄纵了些。父亲哄她说乖乖打针,他出去买烟的时候会给她带回个通红的大苹果。父亲走后,母亲嫌她哭闹得心烦,迎面一巴掌狠狠扇过来。

  老人把歇斯底里的母亲推了出去,锁在门外,转身抱住了瑟缩着的她。杜爱有清楚地记得,老人哭了。

  六岁之后,她的生命里不再有那位老医师。离开老人之前,她有了自己的名字,是老人给她起的。“杜爱有”,老人把这一个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,递给她的父亲,叮嘱他,一定要用这一个名字上户口。接着,老人伏在杜爱有耳边,对她说了一通话,大概意思是,“不管遇到什么事,你都要挺过去。记得,我会成为神,在天堂保佑你,即便你失去了全部的视力,我也会变成太阳照亮你。”

  杜爱有当时听不太懂。老人说:“你现在听不懂没关系,但哪一天伤心的时候,你就会想起我对你说的话。”

  七岁那年,父母离婚,不久后母亲离开了家,留下杜爱有和两个哥哥继续跟着父亲生活。父亲很快娶了后妈,曾经因偷东西入狱十年的小叔也刑满释放。杜爱有的生活从此堕入地狱。

  她看不到天亮,但她听得到每天早上公鸡打鸣和鸟儿啼叫——那是她最恐惧的声音,意味着,天亮了,叔叔要起床了。接着,她会听到踹门的声音,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,“叔叔身上有一种很臭很臭的味道。”很多年后,杜爱有还是想不通叔叔当时为何需要处处针对她。她判断,他是想把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发泄在她身上。

  一次,叔叔用双腿夹起她的头来回甩来甩去,她的哀嚎激怒了叔叔。那双腿用力把她甩了出去,她摔在桌子边,左眼扎进了桌子凌厉的尖角。这只眼睛很快发炎流脓,变成了僵死的鱼白色。

  而叔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,父亲几乎是默许的。杜爱有不能理解为什么,似乎失败的婚姻和一地鸡毛的生活,让父亲已经慢慢的变成为一个冷酷粗粝的中年人,“我爸也变了,变得不爱我了。但他爱过我六年,这六年换来我永远都不可能恨他。”

  之后整整11年,杜爱有都生活在恐惧中。有时叔叔用拴牛的绳子把她吊在杨桃树上,用皮带抽她,还不准她哭出声;有时把她用电线绑起来,通上电,让电流“咬”遍她的全身,“就像是青蛙在身上跳来跳去”;有时抓住她的双腿,把她的头浸入满溢出水的大水缸。杜爱有在水里死命挣扎,隐约听得到叔叔肆无忌惮的笑。

  平时不让她喝水吃饭也是常有的事。饿极了,杜爱有会和家里那条名叫“大力”的狗一起吃剩饭剩菜。大力是三姑姑带回来的,杜爱有觉得,大力是这个家里对她最好的。她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时候,伤口会爬满苍蝇,大力会用两只前爪帮她驱赶蝇虫。家里人把吃不完的饭菜倒在大力碗里,大力一边叫喊一边用爪子拍打碗盆,喊她一起来吃。杜爱有猜测,大力也许知道她看不到。

  那段日子至今还留着些烙印——她的头上有两块瘀血,每逢阴天下雨,就会阵痛难忍;和别人聊天时,如果突然有其他声响,她会浑身颤栗,本能地脱口而出“对不起”。

  生活中唯一的光亮来自于广播。她跟着广播学智慧,学隐忍,学说普通话。广播里有个更大的世界,让她想象着未来某天,也许可以上学,可以结婚生子。她想着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,一定要让孩子读书,成为对这一个国家有用的人。所以,她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,“这么多年来,就凭着这个信念,我每天安慰自己。”

  听广播用的收音机是她每天给爷爷打两桶洗澡水换五毛钱,偷偷攒下来,让哥哥帮她买的。她特别叮嘱哥哥要买副耳机,这样她可以悄悄地听。她把收音机藏在自己住的屋子墙角,不敢让“大人们”看到。有一次她不小心听广播睡着了,后母发现了那台收音机。她把耳机从杜爱有的耳朵上扒下来,把收音机砸向她的脑袋。收音机碎了一地,杜爱有哭着收拾那些碎片,一点点地捡拾、拼凑。大人们要把这些碎片拿去卖废品,她嚎啕地哭着不让他们走近。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反抗。

  第二天,她收拾了两身旧衣服,拿着一个碗,带了280块钱,走出了家门。钱是帮爷爷卖喝光的空酒瓶子以及姑姑给的零花钱积攒下来的。她上了6路公交车,坐在公交车上来来十几趟,一直坐到司机要去车站交班。司机劝她回家。她说回家也是个死,在外面漂着也许还能活。

  最终,司机把她送到海口市的万绿园站。她有些饿了,想买两块年糕吃,递钱的时候,突然昏了过去。是在公园里开小卖部的两口子救了她,他们喂她水喝,用一次性杯子装了红烧茄子盖饭给她吃。他们想让她的家人来接她回家。但杜爱有只记得爷爷的电话,因为爷爷对她说:“你如果实在熬不住了,就给我打电话,我会叫你妈来接你走。”小卖部的夫妻俩拨通了那个电话,没多久,杜爱有听到脚步声,她对夫妇俩说,“我哥哥来了。”

  哥哥是和母亲一起过来的。母亲抱着她哭了。杜爱有察觉到了那几滴眼泪,她激动起来,愤怒地推开母亲,大喊着说她不配把眼泪流在她身上。毕竟在她看来,自己一生的悲剧都是母亲造成的。但没有别的地方可去,杜爱有还是跟着母亲走了。

  把杜爱有接回家的当天,母亲就想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家里——在此之前,母亲已经和那家商量好了一笔交易:把女儿送给那家大她22岁、半身不遂的大儿子做媳妇。那家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弟弟承诺,倘若杜爱有能生下个儿子,可以给她刚考上海南大学的二哥办理四年的助学贷款,并答应在她哥哥毕业后把他“办进”政府部门做公务员。

  继父的一句话,让杜爱有在家里多住了两天。继父说,她被打得全身是伤,万一人家看不上怎么办?不如等伤好了再送过去。

  没过几天,那户人家七十多岁的父母来看她,对她描述自己家里如何富有,说她嫁过去不会过苦日子。杜爱有表示,不图钱,只要对方肯对她好,喝清水也心甘情愿。

  她想象中的爱情该是两个人从“处朋友”开始。所有她从广播里听来的爱情故事都是心心相印、至死不渝的。她至今记得其中一个故事,说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性,热爱写诗,把自己写的诗投递给杂志社,被编辑看到了。编辑不远千里来到她的身边,因为她的才情和灵魂爱上了她。这一个故事给了杜爱有无限的想象以及无穷的力量。

  没过几天,母亲对杜爱有说,她的父亲要找上门来把她抓回去打死,让她去别的地方躲躲。然后,他们不由分说地把她送到那个男的家里。杜爱有听得到两扇铁门“哐啷”关上,铁链在门上反复缠绕捆绑的声音。她明白自己逃不掉了。

  在那个屋子里,男人告诉她,你妈已经把你卖给我了。接着,他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。杜爱有认命了,她对那个男的提出的要求是,“骂我可以,但不能打我”。

  杜爱有很快怀了孕,那家人开始操办婚事。就在他们结婚当天,她流产了。那是2008年,杜爱有还不到19岁。自那之后,公公婆婆经常当着她的面说:“我们卖了两头牛凑了一万六千块钱来买你这个肚子,就是让你生儿子的,也不了解这一个肚子能不能生出儿子来。”

  不久杜爱有再次怀孕。整个孕期,没有做过一次产检,照常种地、种茶叶、割稻谷。她记得有一次,全家人都在吃饭,只有她在厨房整理家务。她用手去拔电饭锅的插头,但电线被老鼠咬了,的电流刺穿了她,“仿佛又回到了被叔叔家暴的时候。”

  孩子是她唯一的慰藉,虽然大部分时间,孩子都是由丈夫的弟弟、弟媳带在市里抚养——这是他们给出的承诺,如果生出来儿子就在市里养大,不能待在农村受苦。她记得,儿子很懂事,刚学会用筷子时夹的第一口菜就是放在她的碗里。奶奶问,为啥不给爷爷奶奶夹?为啥不给爸爸夹?他回答说:“爷爷奶奶还有爸爸都有眼睛,妈妈没有,妈妈看不到好吃的菜。”她还记得,儿子会把叔叔给他的瓶装饮料藏起来,放上两三个月,等见到她的时候拿给她喝。儿子还问她:“妈妈,你还这么小,和我一样小,怎么和爸爸在一起呢?为什么爸爸这么老呢?”

  杜爱有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一些问题。她说儿子是她的骄傲,虽然从他四岁之后,她只见过他两面。

  一天,公公带回来一个消息,说附近某个乡镇企业可以招收残疾人,但要把残疾证放在他们那里帮他们减免税金。杜爱有记下了这一条消息。她和丈夫一起去面试。丈夫因为残疾太严重没有通过,她则顺利留了下来。企业要求必须出示残疾证,家里人才给杜爱有办了户口和身份证。

  在这里,杜爱有的主要工作是打扫卫生和捡垃圾。每天十块钱,一个月三百块。她每天光着脚丫,在厂区里一步步清扫。如果脚上没有灰尘,证明地面干净了。捡到的塑料瓶子,她会收到一个渔网里面,攒起来卖。她把赚来的钱拿给婆婆。她知道婆婆每月初一、十五都会去庙里烧香拜佛,需要香火钱。她对婆婆说:“妈,不要靠男人。你看你跟爸要钱的时候爸都不高兴,我给你钱花。”

  工作的时候总是开心的,工友们会在一起闲聊。杜爱有记得,有个叫小易的东北女孩,干活干久了就会腰酸背痛,她总是给小易按摩捶背,就像奶奶过世前她为奶奶捶背一样。小易觉得她手法好又有耐心,劝她不如去系统地学盲人按摩。

  “她说‘不知道哪天咱们厂就倒闭了,难道你还要回去守着那个比你大22岁的男人吗’,她还说,‘如果那个男的在你四五十岁的时候就死了怎么办,你没有钱又没有工作上的能力’。”小易送给杜爱有一部自己用旧了的诺基亚手机。用这部手机,杜爱有拨通了海口市广播电台一档节目的电话,这档节目可以为残疾人介绍工作。她在电话里简单讲了自己的故事,说自己想成为一名盲人按摩师,希望有地方有师傅可以收留她。

  按摩,是盲人最常选择的就业出路。就像电影《推拿》里所演绎的那样,盲人按摩师们每天都在上钟工作,下钟之后,他们说快板,跳交际舞,谈恋爱,尽可能地用残缺的身体感知世界的丰盛。但养活他们的方式,只有按摩。

  很快,一位也姓杜的按摩师傅联系到杜爱有,说可以不要钱教她按摩。那个夏天,杜爱有在家里种了满院子的空心菜。一天上班前,她摘了一大兜子菜带到工厂分给工友们,请他们带她去杜师傅开的按摩店。从此,她住在按摩店里做起了学徒。

  但杜师傅没有像允诺的那样教她按摩手法,而是让她做洗床单洗枕巾这些杂事,“他只教自己的女朋友,不教我。”杜爱有说,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,她心灰意冷,是附近一家盲人按摩店的蔡师傅拉了她一把。

  蔡师傅让杜爱有到自己开的店里,保证不会欺负她,但同样,还是不教她按摩手法。“他不教我,我就自己偷学!”杜爱有说,蔡师傅按摩的时候,她就在旁边守着,用手去摸他按的是哪个位置、手型是怎样的、用的是多大力气。摸久了,她就敢上手去接待客人了。有个客人本来有肩周炎,她不小心把人家折伤了,就对客人说:“你去找蔡师傅,不要找我。”蔡师傅骂她:“你胆子怎么这么大!”她还振振有词:“胆不肥,吃不到肉;胆不肥,抓不到鱼。要等你教我,等到黄花菜都凉了,难道我要等到你四五十岁退休了才来教吗?”

  除了按摩,杜爱有还会帮着店里打流氓。一次,一个喝醉了酒的男人进来按摩,接待的同事提醒说,“大哥,你只要一躺上我们的按摩床就开始计时收费了”。喝高了的男人听不得这种话,跳起来要闹事,杜爱有冲进来对他吼,“想找事儿先过老娘这一关再说!”

  杜爱有在蔡师傅店里待了十年。蔡师傅属狗,她就喊他“老狗”,蔡师傅叫她“捣蛋鬼”。她知道蔡师傅比父亲还要更爱她。

  在市里待久了,夫家担心她在外面“心野了,不服管教”,隔三差五打电话喊她回去。杜爱有不乐意,“他们让我回去守老头守到死。我已经吃了亏了,还要我回去?我肯定不干啊!”

  若干年后,她解释说自己逃出来还有别的原因——丈夫不用任何避孕措施,她年年都会怀孕,但是丈夫的弟弟和弟媳不想再帮她带孩子,不许她把孩子生下来,她为此吃过很多次堕胎药。在那个家里,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,盛满了公婆传宗接代的念想,“我痛恨别人觉得女人的义务就是生儿育女,好像我除了这个功能就再没有别的作用了。”

  但在按摩店不一样。在这里,她品尝到作为一个人的滋味。客人会跟她说“谢谢”“辛苦了”,她能用自己的双手挣来身为一个人应得的尊重。

  她不回家,丈夫就愈发歇斯底里。她偶尔回去一次,丈夫从她的头上抢过她扎额前碎发的发卡,含到自己嘴里,然后用头去撞墙,大喊着说她要谋杀自己。杜爱有看不起这些寻死觅活的举动,她觉得在某一种意义上,丈夫比她幸运多了,“他读过初中,是参加工作了才残疾的,可我一天学也没上过。但他不仅人残疾了,精神上也残疾,更可怕。”

  杜爱有说,最终,夫家用六百块钱,买断了她和这个家的所有关联,甚至连一张孩子满月时的照片都没让她带走。

  那是她在跟蔡师傅学按摩的时候。有一次,一个年轻的男性顾客来找蔡师傅的妹妹——杜爱有称她为“师姐”。就这样,他们认识了。

  她爱上他的瞬间,缘于这样的一个男人买给她的一杯珍珠奶茶。她记得,自己当时抱着这杯奶茶抱了好久,直到奶茶从温热变凉,她才舍得一口口慢慢喝下。

  从那之后,她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。在此之前,除了在冬天用大宝擦手,杜爱有没有一点护肤品和化妆品,但现在,她决定修饰自己。她看不到那个男的的脸,可她知道对方是个健全人,可以对她一览无余。于是她特意花一百块钱买了件白色旗袍。她不知道白色是啥样子,但她天然觉得白色好看,于是她向老板描述,“我要白色。纯白纯白的,像云朵一样白”。她穿着这件旗袍等待爱人出现,她形容自己听到他声音的那刻心脏几乎跳了出来。

  他曾经三次邀请她出去玩,她都拒绝了。其实她有过和健全人一起出去吃饭、逛街的经历,但她总觉得别人带着她会很辛苦。她担心自己摸索着扒拉饭菜的样子难看,担心有油渍留在她的唇边,她不敢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狼狈不美的模样。

  一次,给他按摩的时候,她试探性地问:“如果上天安排让你爱上一个残疾人,你会怎么办?”对方回答,“那我就坦然接受上天的安排。”

  那个男人送给过她一个佛像吊坠。那是他买的一对配饰,“卖家说不单卖,要买就买一对,男戴观音女戴佛。”杜爱有一直戴着,从23岁戴到了29岁。直到某天按摩前,她把吊坠摘下放在一边,被顾客顺走了。“那时我知道,我和他的缘分彻底断了。”

  她也决定只爱到这里为止了。“爱上一个人不一定要去拥有他。他是个健全人,我是个有缺陷的人。”她见证过身边很多盲人和健全人的结合,“绝大多数都不幸福”。她的一个盲人姐妹,早早地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健全男人,17岁就生育了一双儿女。男人靠打石头、和水泥为生,后来年纪大了,干不动活儿了,就靠着盲子按摩赚钱养活两个孩子。再后来,这个盲人姐妹又找了一个情人,因为“精神上需要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”。

  杜爱有的另一个心结在于,“他还没谈过恋爱;而我结过婚、有孩子。虽然我的心是干净纯洁的,但是我的人不是,所以我只能用心去爱他。”

  她亲手了断这段感情,劝对方去娶一个“般配的好人”。但她始终感觉自己欠了对方,“我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亏欠了两个人:第一个是我和前夫生的儿子;第二个就是他。”

  她一直心心念念着北京,毕竟那是奶奶口中所说的会发生奇迹的地方,“这里能学到很多东西,人的心态都和我们海南不一样。”但真来了,她也没怎么出过门。晚上睡在按摩床上,白天睡醒起来就开始上钟。按摩店的同事曾带她去过一次欢乐谷,她嫌“太吵”,不喜欢。她喜欢烧香拜佛,喜欢“静一些的,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”。前不久,有客人开车带她去北京的某座寺庙拜了拜,她特别开心,“我这辈子第一要感谢的就是我师傅,他给了我这门自食其力的手艺;第二要感谢的就是我的客人,他们帮了我很多。我文化不高,这种感谢我表达不出来。”

  她总念叨,说自己跟前夫在一起的时候,年年都会怀孕然后被迫堕胎。带她入行的蔡师傅送给过她一斤东阿阿胶,她放了整整八年。去年,她的一位顾客王阿姨把阿胶带回家炖了六个小时,炖成了阿胶汁,拿回来给她;还有顾客小蒋,“跟我同年的,我们互称姐妹”,经常在按摩过后给她送来些水果。

  她已经认定自己毕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按摩,“如果让我选择婚姻还是工作,我愿意选择我的一技之长。这双手、这项技能,才是真正和我的生命融为一体的。”她想着,等到孩子长大了,她得告诉他,“你要为自己而活,一定别为了感情、为了别人寻死觅活”,还有,“要谦卑、要善良,要做好自己在社会上的角色”。

  门响了。又一位顾客进来了,杜爱有收回投向别处的“目光”,笑着起身迎上去。接着她把顾客带进包厢,只略微按摩几下,就大概判断出哪里肌肉劳损、哪块儿酸痛难忍。“谢谢你,杜师傅”,顾客忙着道谢。杜爱有笑了——这就是她最大的快乐。